
AI時代的“一人公司”能跑出獨角獸嗎?
作者|溫麗虹
編輯|王博
在上海市長寧區愚園路的一處住宅內,創業者葉純俊運營著一家擁有全球百萬名用戶的科技公司。
這里沒有忙碌的員工,只有閃爍的屏幕和葉純俊一人。但在他口中,這家公司從未“孤軍奮戰”,因為葉純俊的團隊里有一群特殊的合伙人——AI。
一年多來,葉純俊利用AI逐步構建了一套全新的企業運作邏輯。他的公司專注于提供AI驅動的互動內容與情感陪伴產品,運營至今,這家有著百萬名用戶的公司,月收入穩定在2到3萬美元之間。
2025年的夏天結束之前,中國傳媒大學畢業生陳郅悅忙著在杭州找一方落腳的屋檐。她需要的房子不大,但要求“其中必須有一間是書房”,用來放置她的“一人公司”。
她開發了一款名為Mirrorfy的單人直播軟件,用戶可以用這款軟件隨時隨地開啟一場虛擬直播,軟件會采用AI生成虛擬觀眾,與用戶進行彈幕互動。
Mirrorfy誕生于陳郅悅參加的一場“72小時AI生存挑戰”,當時她需要在上海浦東一家民宿的封閉房間里依靠AI工具生存72小時。在這72小時里,不具備成熟編程能力的陳郅悅,在AI的輔助下,完成了產品絕大部分代碼的編寫。過程中,AI還為Mirrorfy設計了Logo。

Mirrorfy界面,圖片來源:受訪者提供
近幾個月,「甲子光年」接觸了多位年輕的創業者,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征:合伙人是AI。
在互聯網時代,隨著云計算和分布式數字基礎設施的出現,就曾誕生一些“一人公司”。但是,在這一波AI浪潮中,隨著AI模型能力不斷增強以及AI Agent的落地應用,“一人公司”的含義和可能性有了新的擴展。
「甲子光年」認為,AI時代的“一人公司”往往由單個或少量創始人主導,借助AI模型或AI Agent,將絕大部分業務流程自動化,使用極少的人力,實現過去多人協作才能完成的可持續經營與增長的商業形態。
還有一個更大膽的猜想:AI時代的“一人公司”能跑出“獨角獸”嗎?
1.一切都不一樣了
去年,在和Reddit聯合創始人阿里克西斯·奧哈尼安(Alexis Ohanian)對話時,OpenAI CEO 薩姆·奧爾特曼(Sam Altman)分享了一件趣事。
“在我們科技公司CEO朋友的小群里,大家設了個賭局,賭什么時候會出現單人運營的10億美元公司,”奧爾特曼說,“這要是沒有AI簡直無法想象——而現在它即將成為現實。”
一般來說,成立時間不超過10年、估值超10億美元的未上市創業公司可被認為是“獨角獸”公司。
今年5月,Anthropic CEO達里奧·阿莫迪(Dario Amodei)則針對“一人公司”做出了大膽的預測、他預計新的AI模型將使“一人公司”前所未有地蓬勃發展。當他被問到,是否有可能出現“一個人利用AI創建出一家估值10億美元的公司”時,阿莫迪的回答是:“這肯定會發生,最早可能就在明年。”
無論“一人獨角獸公司”何時出現,AI時代的創業邏輯不一樣了。
“當我把AI從工具轉變為‘智能合伙人’時,一切都不一樣了。”葉純俊告訴「甲子光年」。

葉純俊的辦公桌,圖片來源:受訪者提供
在葉純俊看來,AI時代“一人公司”出現的動機區別于互聯網時代。它并非起源于節省成本的權宜之計,而是來自一個個曾經難以實現創業想法,因為AI已經將創建和運營一家科技公司的關鍵生產要素(如工程師團隊、算力和數據)商品化了。
這意味著,創業者可以繞過傳統“組建和管理人類團隊”的復雜形式,通過直接購買算力和AI能力,以高效的資本和運營效率,構建一個“人機協同”的商業系統。
AI Agent可以將人的工作流程嵌入軟件中,釋放人的時間,以便在更短時間內做更多事情。創業者可以給AI Agent分配任務,它們可以在不同程度的自主性下做出決策。多個AI Agent甚至可以在互補任務上協作,完成真實的工作。
對很多創業者來說,AI合伙人不僅能提供技術價值,還能提供情感支持。
“一人公司”創業者阿花(化名)對「甲子光年」坦陳,AI是她最忠實的創業伙伴。
當自己對產品方向、定價甚至路演的工作思緒繁雜時,她會把內心的想法一股腦地發語音拋給AI,讓AI把自己的千頭萬緒梳理出線頭,“它永遠清晰、永遠caring(關懷),又不會分我股權,所以我可以把那些連自己都嫌亂的煩惱,毫無修飾地‘倒’進對話框。”
阿花說,AI會減輕她的決策壓力,并且擁有讓人依賴的魅力:“AI不會搶credit(搶功),也不會否定你,只會不停給選項,這種‘純粹’讓人敢把最原始、最幼稚的想法扔進去。”
湖北武漢的“一人公司”創業者袁六偉則對「甲子光年」講述了一段被AI合伙人“拯救”的故事。
袁六偉經營的是一家知識付費公司。他的生意,圍繞著如何幫助顧客用好AI來展開。袁六偉沒有雇傭員工,整個公司就像一個現代化的“數字作坊”。
2024年下半年,袁六偉的AI入門課的生意步入正軌,與此同時,袁六偉嗅到了危機,經營數據提示他,公司的商單開始呈現數量減少增長停滯的態勢。
該做關鍵決策的當口,袁六偉求助了AI。
“如何迭代我的商業模式?”袁六偉的詢問對象是Anthropic的Claude,他將其視為自己的“AI合伙人”,不消幾回合,Claude就幫他歸納出應對之策:開發B端業務。
“B端培訓有源源不斷的商單,做好了口碑和名片,自然會吸引更多B端的商機,還能返向帶動C端學員。”袁六偉總結自己和AI那次討論的結果。這成為他貫徹至今的決策思路。
AI合伙人明確了重點方向后,袁六偉開始適當免費、低價地去接企業的商單,以促成與企業的合作。建立口碑后,他發現自己開始穩定地能接到企業的培訓訂單,公司的經營情況也有好轉。
這種合伙人在現實中并不好找,但對于年輕的創業者來說,更難的是如何組建團隊并讓組織高效運轉。
2.從“科層機器”變成“智能生命體”
20世紀初期,德國社會學家馬克斯·韋伯(Max Weber)在研究現代國家與資本主義興起的過程中提出了“科層制(Bureaucracy)”概念。他認為,現代社會要實現理性化、效率化的治理,必須依賴一種具有嚴格規則、分工明確、權責清晰的行政組織形式——“科層制”。
科層制的優勢是可靠與秩序,但代價是:組織失去彈性,人被困于流程與指標的“鐵籠”。而當AI模型和AI Agents進入組織結構后,執行規則的主體不再是大量人力,而是可自治、可協作的智能系統。
“一人公司”創業者葉純俊就在用AI解構傳統的公司部門制職能分工。在AI的幫助下,葉純俊得以一個人兼顧產品、市場、客服、戰略部門的工作。
每天,葉純俊都需要處理來自用戶反饋的信息。這些信息散落于X(原推特)、Discord等社交媒體平臺,龐雜、細碎。純靠人力收集和整理,需要耗費大量精力、時間。
葉純俊引入了AI助手,讓AI做第一步的消化、沉淀,并維護成一個完整的戰略文檔,輔助他進行產品思考和最終決策。不定期地,他會與AI進行頭腦風暴。
創業初期,有一次他與谷歌的Gemini共同撰寫產品需求文檔的初稿,在拿到Gemini的輸出結果時,他被那份文檔的完成度震驚了。如今想來,葉純俊只剩盛贊:“現在AI寫的一個產品的PRD(產品需求文檔)可能比95%的產品經理寫的都要好。”
技術研發的核心環節,葉純俊也交給了AI,“現在我們的技術研發,90%的Coding部分都是AI完成的。”這也讓葉純俊的角色發生了變化:從親手寫代碼,轉變為架構設計和代碼審查。AI負責執行,而他負責把控方向和質量。
葉純俊的公司在社交媒體等平臺推廣的素材,從創意到落地,都利用AI實現。這種方式產出的視頻有很多達到了百萬甚至千萬播放量,而葉純俊不用耗費大量的精力去執行落地,只需要集中精力做決策和成果驗收。
目前為止,葉純俊的“一人公司”每個月產生的大部分收益都用來購買算力和技術,以持續提升產品體驗。他計劃通過智能資源的“飛輪效應”,而非人力資源的積累,來拉動公司長期增長。
“這是AI時代‘一人公司’的魅力所在。”葉純俊拿傳統公司的團隊組建舉例,他認為當下創業正在進入一個“人少力量大”的階段,“在過去,如果我的團隊有50個人,那我做什么決策,都需要考慮這50個人的生活問題。現在不需要了,我需要考慮的,往往只有需要多少成本來購買算力。公司的運營靠算力,產品也靠算力,只需要支付訂單即可。”
在上海,小鹿光年的創始人許婷也對這點頗有感觸。她復盤了用AI參與公司產品開發的經驗。
許婷推出的是一款AI回憶錄產品。通過接入開源大模型,這款AI回憶錄集成了自動采訪,語音識別與內容分析,自動寫作的功能。它可以自動完成對人物的采訪,并根據訪問得到的素材,撰寫回憶錄。
在許婷的構想中,這款回憶錄,可以幫助很多老年人用極低的費用,撰寫一本過去需要雇傭專業團隊、耗費成千上萬元才能完成的的個人傳記,是一項技術普惠的項目。

小鹿光年回憶錄界面,圖片來源:受訪者提供
許婷的核心團隊目前有5個人,此外,AI也是這個團隊的重要成員。
AI參與了小鹿光年團隊的編程工作。為了讓AI更高效地生成代碼,許婷和同事研究出了一套方法:先讓負責后端的同事寫一個標準化的接口文件,而后編寫一段提示詞,讓AI仿照接口文件編寫剩余接口的代碼。負責后端的同事,在寫完第一個標準化接口文件后,只需負責后續接口文件的驗收工作。
“假設我們有20個接口要寫接口文件,后端純人工寫每個文件需要10到20分鐘,每寫一個文件還需要重新思考。就算再快,也需要大半天時間。”許婷算著這筆時間的賬。交給AI,5分鐘內就能得到成果,結合后續的測試和調試“前后加起來也不到半小時時間”,許婷估算著。

小鹿光年團隊在工作中,圖片來源:受訪者提供
也有企業在為這些”一人公司“提供服務。11月4日,企業管理云SaaS公司金蝶宣布“金蝶云”全面升級為“金蝶AI”,并推出全新的AI產品“小K”,目前“小K”已聚合近20個智能體,覆蓋營銷、供應鏈、人力資源、財務、ESG多個領域。
金蝶集團董事會主席兼CEO徐少春在發布會上感嘆:“AI讓組織從‘科層機器’變成‘智能生命體’。”
值得關注的是,投資人對“一人公司”的態度也在悄然發生變化。
3.“一人公司”創業者與投資人的雙向選擇
葉純俊有兩次融資經歷。
第一次融資時,他身后還有聯合創始人的身影,符合硅谷傳統的“團隊敘事”;但第二次融資,當時是2024年初,他是孤身一人,公司從最初5、6人的團隊,縮減到僅剩他自己。他所兜售的,是一個在當時看來近乎悖論的團隊組織理念:公司的核心價值,與團隊的人數成反比。
來自投資人最尖銳的一個問題是:“團隊精簡到這個地步,你怎么保證公司的持續性?萬一你個人出了狀況,公司怎么辦?”
在傳統的投資邏輯里,僅由一人獨立支撐的架構,無疑是高風險的同義詞。傳統投資邏輯的成功模型,建立在過去數十年“團隊作戰”的基石之上,而葉純俊的“一人公司”,看起來像是一個美麗的幻覺。
面對質疑,葉純俊當時的回答還帶著摸索中的青澀,他試圖用數據和增長趨勢來證明模式的可行性。雖然當時AI Agent還沒有現在這樣廣泛落地,但是葉純俊已經熟練使用了一批AI工具。近一年的AI技術發展,更是堅定了他的選擇。
在他看來,未來的公司估值,看的將不再是工位的數量,而是人均創造的收入,以及將創意轉化為現實的自動化率。
“衡量新AI時代企業的效率和控量可控情況,我認為應該更側重去看人均收入,也就是一個人能給公司帶來多少收入。一個獨立創始人一個月能給公司帶來100萬美元的收入,和50個人能夠帶來2000萬美元收入,在我看來,在AI時代前者更有魅力。”葉純俊告訴「甲子光年」。
綠洲資本創始合伙人張津劍,便是當時認可葉純俊“一人公司”模式的投資人之一。
張津劍的手機里存著一張數據圖,上面梳理了人類歷史上幾家重要的巨頭公司達到十億美元收入時,公司的人員體量。

張津劍手機里保存的數據圖,圖片來源:受訪者提供
1941年,IBM達到十億美元收入,公司人數有1萬4千人;1998年,亞馬遜達成年收入十億美元時,公司有2100名員工;2010 年Meta達成這一成就,公司有1200人,而2022年,OpenAI在僅有800人的情況下,完成了這一成就。
每一次科技革命,都在壓縮企業實現同等收入所需的人數。AI的出現,使這個數字再降一個量級。
從2023年開始,張津劍就開始關注“一人公司”的項目。
在他看來,“一人公司”中的“一”,概念不一定專指單個人,也可以是由”超級創造者”所構成的規模極小的公司,“歷史上的每一次科技都是一種杠桿,極大地推動著一個人的創造力。”他相信,下一個時代的生產協作方式,可能會從“一人公司”中長出來。
AI技術的變革,遠不只是一次科技革命,而是一場社會革命。在催生個人創造能力發生改變的同時,AI也對商業組織、社會價值評估等多方面有著極為深刻的影響。“我們認為,未來由超級創造者構成的、規模績效的公司,就有概率創造十億美元收入,成為抗衡‘超級巨頭’的存在。”張津劍告訴「甲子光年」。
硅谷投資機構Fusion Fund創始合伙人張璐介紹,其三期基金70%被投企業去年收入增加了20倍,且多為10人以內的小團隊。還有兩家公司以不足10人實現收入從零至數千萬美元飛躍,更有30人團隊年收入從50萬飆至1.5億美元。在她看來,人工智能時代帶來的機會是,未來很多公司不需要搭建很龐大的團隊,就可以把收入做上去。
當然,關于“一人公司”的發展,也有不同的觀點。
編程訓練營Nucamp創始人、微軟數字學習部門前高級總監Ludo Fourrage今年6月撰文提醒:2024年,獨自創辦AI公司的創始人面臨諸多挑戰,例如決策疲勞、缺乏多元視角、資源受限以及融資障礙——盡管35%的創業者成功創辦了公司,但只有17%的人獲得了融資。
“克服孤立感、建立支持性網絡、利用AI工具,并優先考慮戰略性招聘與心理健康,對其實現可持續增長和創新至關重要。”Ludo Fourrage寫道。
而對于“一人公司”創業者來說,其融資選擇其實比以往更多,很多“一人公司”甚至選擇暫時不融資。
美國私募股權管理平臺Carta的數據顯示:只有一位獨立創始人且沒有VC資金支持的初創公司比例,從2015年的22.2%穩步上升到2024年的38%。

自力更生的獨立創始人時代已經到來,圖片來源:Carta
如果初創公司變得更低成本、更高效,不需要大量資金擴張,風險投資也必須適應。這意味著“一人公司”創業者和投資者都需要開始以不同的方式思考融資。
「甲子光年」發現,越來越多的創始人意識到,在創業初期就放棄大量股權并不是必要的。隨著創業成本降低和融資渠道多元化,他們能夠延長自籌資金階段,減少融資規模,從而保持對企業的掌控權。
在傳統風險投資邏輯中,投資人依賴經驗、直覺以及對創始人氣質的判斷,這是一種典型的“藝術式投資”:強烈的個人感知、非結構化的決策,以及對未來的不確定性下注。
然而,隨著數據平臺與AI分析工具的普及,投資邏輯也正在發生遷移:從少數人的直覺,轉向可重復、可量化、可驗證的決策體系。
“一人公司”是一種現象,一種新的可能性,但并不代表這種模式適合所有的創業者。
深夜,葉純俊結束了與北美用戶的社區交流,關閉了最后一個閃爍的屏幕。
從賽博世界抽離,葉純俊的世界從喧囂重歸寂靜。物理空間里,周遭只余他一人。但在數字世界中,由代碼和數據構成的“智能伙伴”們仍在不知疲倦地運轉。在葉純俊離線休眠的時光里,它們梳理著從互聯網各處收集到的用戶反饋,優化著下周即將上線的產品模塊,也有的,開始籌謀著下一次市場推廣視頻的初版腳本。
在AI的世界,傳統意義上的“下班”也被消解了。
窗外萬千燈火,其中也潛藏著和葉純俊一樣,由單一個體與AI共同支撐的“一人公司”。在夜深人靜之際,他們的AI員工依然在賽博世界編織著羅網,悄然運行。它們不再追求辦公區域的擴張與員工名冊的厚度,而是將組織的邊界,拓展至人類創造力與機器執行力交融的無垠之地。
(封面圖來源:AI生成)